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生命历程视角下的农村陪读妈妈研究
2022-12-16

摘要:通过参与式观察与多次回溯性深度访谈,发现农村陪读妈妈的陪读选择与童年时期留守经历具有内在关联,相关教育政策作为社会变迁要素,共同引发了陪读妈妈生命轨迹的重要转向——离乡离家租房长期陪读。在陪读历程中,陪读妈妈在孩子身上进行自身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将自己童年时与父母之间回避型的亲子关系转换为自己与孩子之间依恋型的亲子关系,个人的社会认知、角色定位以及对待孩子的行为方式均发生转变,逐步实现自我认同重构,童年时期积聚的负面生命体验得到部分释放与转化,并依靠这种自我成长进行留守童年的自我治愈。


关键词:留守童年;替代补偿;自我治愈;生命历程;农村陪读妈妈


纲目

图片

一、理论视角

二、研究设计与方法

三、留守经历——童年时期重要的生命事件

四、离乡离家、长期租房陪读——生命轨迹中的重要转向

五、农村陪读妈妈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

六、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激发农村陪读妈妈的社会性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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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理论视角


美国社会学家托马斯与波兰社会学家弗洛里安·兹纳涅茨基所著《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率先运用了生活史、生活记录和情景定义的方法研究社会变化对移民生活轨迹的影响[1]1-5。这也是生命历程研究的萌芽。美国社会学家埃尔德的《大萧条的孩子们》从生命历程视角,以大萧条经历对1920—1921年出生的研究对象的影响进行长期的纵向研究,提出大萧条经历重构了个人的生命历程,生活机会取决于历史环境以及个人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2]421。1977年,美国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组建了“生命历程视角下的人类发展研究”委员会,由社会学者、心理学者和经济学者组成,致力于运用生命历程的视角,进行跨学科综合研究,建立了纵贯性数据库PSID[3]。这标志着生命历程跨学科研究与纵贯性大型数据达成有效结合。


1999年以来,国内研究者对生命历程研究的历史发展、分析范式、理论应用进行综述,并阐述生命历程研究对中国社会学研究的意义[4]。对经历着快速变迁的中国社会,将现实问题与社会结构转型结合很有必要。研究者在社会变迁框架下对国人的生活轨迹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理论阐释。考察社会结构层次,关注普通人生活轨迹,在具体的研究中把握个人生命历程与恢复高考[5]、改革开放[6]、独生子女政策[7]、劳动力流动[8]等重大社会结构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对个体而言,国家政策对生活机遇的影响在生命历程中的不同阶段是变化的。社会流动是社会结构变化的驱动机制,社会阶层结构被重构,个体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阶层位置。


探讨女性生命进程中的特定大事件与女性反社会行为之间的内在关联是生命历程视角下女性研究的重要方向。童年时期遭受性别歧视、身心虐待、父职缺位,导致女孩易发生辍学、未成年性行为等,这些生活事件使她们陷入早孕、经济困难、伴侣施加暴力的境地,成年后趋于逃避现实,转而长期酗酒和吸食毒品,未成年时期的破坏性生命事件串联起来,成为导致女性反社会行为形成的关键因素[9,10,11]。国内生命历程视角下的女性研究多集中于女性农民工[12,13,14,15,16],对辍学女童[17]与农村老年贫困女性[18,19]也有关注。研究者从行动者生命历程视角,纵向研究社会变迁与生命中的大事件对女性生活机会、生存空间、自我认同等方面的影响。女性在青少年时期如果遭遇不良的生命事件,对女性的整体发展负面影响较大;成年时期,个体主体性有较大程度提高,以积极调整为特征的正向效应明显;老年时期,不利生命事件的负面累计影响凸显,较难实现自助。社会变迁、生命事件与个人的自主能动三者交互作用,决定了女性个体的发展轨迹是动态的。目前学界认为农村陪读问题是县域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农村家庭追逐优质资源以及家庭资源与角色策略性调整下的产物[20],年轻妇女进城陪读、青壮年男性异地务工、中老年夫妇村庄务农的“一家三制”是农民家庭对家庭再生产压力回应的结果[21]。以生命历程为视角,追溯陪读妈妈童年时期的留守经历与陪读历程之间的关联研究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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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研究设计与方法


本研究采用参与式观察与多次回溯性深度访谈两种质性研究方法。陪读妈妈的生活情境考察对于本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参与式观察可以进入陪读妈妈租住环境中,尽最大可能还原生活状态,探寻日常生活的痕迹。Kelly Clark关于工人家庭中第一代上大学的女性学者研究,采用的是对同一受访者进行一系列涉及生活经历的回溯性访谈,这种持续的访谈能够和受访者建立密切的联系,并有充足的时间从受访者那里获取更深入的信息[22]。陪读生活涉及个人隐私,能否与农村陪读妈妈建立信任关系决定研究成败,多次回溯性深度访谈核心目的就是要与陪读妈妈逐步建立信任关系,通过对个人成长中的重要事件进行溯源与析因访谈,厘清陪读妈妈的生命大事件的发生、发展脉络与持续性影响。参与式观察与多次回溯性深度访谈的使用,与从个体生活与社会变迁互动中,探寻农村女性童年留守经历对个体生命轨迹的影响的研究主旨是契合的。


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下辖20个镇,有286个村民委员会、3091个村民小组。中心镇Z镇的W小学和C中学教学质量在南郑区名列前茅。研究者在Z镇通过滚雪球抽样方法获取15位陪读妈妈样本,采用参与式观察、实地深度访谈的线下方式与手机通话、微信语音、视频通话等线上方式,每人每次访谈30—40分钟。回溯性深度访谈集中于四个节点,以半年为一个区隔:2020年7月新学年租房,2021年1月回家过年,2021年7月学年结束,2022年1月回家过年。15位农村陪读妈妈年龄跨度从27岁到41岁,主要来自南郑区Z镇周边的Y村、G村、L村与C村,孩子年龄5岁—17岁。陪读期间每个月房租费300元—500元,租房陪读时间最短的3个月,最长的11年(均以2020年7月第一次访谈时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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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留守经历——童年时期重要的

生命事件


1980年后,有少部分农民开始离开村子,去乡镇务工。1984年,中共中央发布一号文件,准许农民自筹资金、自理口粮,进入城镇务工经商。面对城乡巨大差距,为寻求更高的收入以及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农民怀揣梦想,背井离乡,涌向城市[23]。1993年,全国农村外出农民工总数达到6200万人,1994年增加到7100万人,1995年高达8000万人;2000年左右,农民工数量又以每年600万—800万人的规模递增;2006年,我国农村外出务工人员数量约为1.2亿人[24]。按照2005年全国1%抽样调查结果推算,2005年全国农村留守儿童5861万,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推算,全国农村留守儿童为6102.55万,五年间,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增加了近242万,占农村儿童的28.52%[24]。我国农村留守儿童群体中,33%的父亲和25%的母亲外出5年以上,60%—70%以上的父母在外省打工,30%的父母每年回家一次,打电话成为留守儿童与外出打工父母的主要联系方式,2%的父母与孩子常年无联系[25]38。对西北地区留守儿童外出务工父母的问卷调查发现,69.1%的外出务工父母在孩子6岁前就外岀务工了。外岀务工时间达10年以上的占23.6%,7—9年的占14.6%,4—6年的占25.2%,不到一年的仅占9.8%[26]56。


通过回溯性深度访谈发现,15位农村陪读妈妈出生于1979—1993年,13位均有童年时期父母外出务工、与爷爷奶奶生活的留守经历,最早的始于1岁,多始于3岁,最短的留守经历是3年左右,最长的为15年(以截至18周岁计)。


C01(27岁,女儿5岁):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在外面打工了,过年才回来一次,少了三五天,最多也就待个十来天。他们都是乘我还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早上起来发现他们不见了,哭得嗓子都哑了。


 C03(29岁,儿子7岁):我是我婆(方言:奶奶)经管(方言:照顾)大的。过年爸妈回来,给我和我弟买了好多好吃的和玩具,我也挺高兴,就是不知道该和他们说啥。到了晚上还是想和我婆睡。我妈说我和她不亲,我也想亲起来,就是心里有些别扭不自然。


C05(32岁,大女儿9岁,小女儿6岁半):小时候,旁边住的那家人老笑我“你爸妈不要你了,他们都忙着在城里挣大钱哩”。我以为爸妈真的不要我了,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是不是自己在班里啥啥都不行,所以他们才不管我。


C07:(33岁,女儿10岁,儿子7岁):我记得上小学有一次过儿童节,班主任说“咱们班谁是留守儿童,举手”,举了手可以领一个书包,是外面的人捐的。我就不举,不爱听“留守儿童”这个词,好像低人一等。那时候,过生日、生病就觉得很孤单,羡慕别的小孩爸妈都在身边,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C01是2011年研究者进行留守儿童相关研究时的个案,她上中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可怕的早晨》,讲述过完年爸妈早上不打招呼就离开自己的伤心故事。时隔十年,研究者对她进行回溯性深度访谈,C01又提到这件事,可见这个经历在她的个人成长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童年时期具有留守经历的陪读妈妈,即便结束留守生活,与爸妈还是有一定疏离感。陪读妈妈在回溯性深访中提到:爷爷奶奶因为精力与教育程度制约,对自己的心理成长缺乏关注,鼓励、督促、辅导学业都远低于爸妈都在身边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发展产生了不利影响。父母外出务工虽然增加了家庭收入,但是关于留守经历的过往回顾是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埃里克森认为:儿童最终的人格发展及心理健康程度,依赖于家庭中形成的较为稳定的亲子互动模式[27]。留守儿童的生活满意度和幸福感总分都显著低于非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缺少父母的直接关爱和情感交流,主观幸福感降低,从而削弱了经济状况改善带来的相关幸福感的增加[28]。亲子间安全型依恋关系的形成,需要儿童与父母的频繁互动,儿童对父母充满依赖与信任,认为父母能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对自己的情绪与行为给予积极响应,成为最可依靠的心灵港湾。稳定、强有力的亲子依恋关系为儿童提供重要的情感支持,使之心理上产生安全感,面对生活中的压力,主动尝试解决问题。在孩子成年后,在遭遇挫折和创伤性事件时,童年时期良好的亲子依恋关系能提供心理支撑与保护作用,与他人发展社会关系的时候,最初的亲子依恋关系模式将会得到复现。


较之父母都在身边的孩子,留守儿童获得的情感支持少得多,多是一人面对与解决生活和学习的压力与困难。留守儿童留守生活开始时间早,并具长期性、持续性的特点,父母长期外出务工,影响留守儿童与父母的安全型依恋关系的形成。通过研究者回溯性深度访谈发现,过生日、来例假、生病、考试没考好、被老师或同学误解,这些最渴望被关爱、最脆弱的节点,父母都不在身边,等父母回到自己身边,发现自己与父母已经变得“想着找话说”。由于缺乏父母看得见、摸得着的关爱,经年累月空间上的远离形成了情感上的疏远,陪读妈妈童年时期与父母多为“回避型不安全依恋关系”。留守经历作为农村陪读妈妈童年时期最重要的生命事件,对其与父母的相处模式、依恋关系、社会认知、情绪发展、人际交往都产生了长期与持续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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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离乡离家、长期租房陪读

——生命轨迹中的重要转向


2000年,全国各地陆续实施“撤点并校”。2000年到2010年,大规模的撤点并校后,农村中小学减少近30万所,平均每一天消失63所农村小学、3所农村初中[29]4-6。宁夏回族自治区教育厅统计数据显示,2006年偏远教学点有522所,2010年为283所,减少了239所[30]。2012年9月,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明确提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在完成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专项规划备案之前,暂停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撤并”,正式叫停了撤点并校。


C02(28岁,女儿6岁半,儿子4岁):我那时候上的村里头的小学,后来小学没了,现在离我们最近的是Z镇的W小学,有个十二三公里。本来我想骑个电动车接送孩子,老人说冬天太受罪了,到学校灌一肚子凉气,以后会做下病的,实在没法,就租房了。


C10(37岁,儿子12岁):我们周围就没有初中,只能到南郑区上C中学,离家50多公里呢,不租房上学根本跑不赢(方言:来不及)。


童年时期的留守经历使农村陪读妈妈显著倾向于采取亲子陪伴,明确排斥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C01(27岁,女儿5岁):怎么都不会再让我女子(方言:女儿)像我小时候那样,太可怜了。陪读肯定我得跟着去,爷奶去陪读,只能管个吃饱穿暖。


C03(29岁,儿子7岁):结婚以后就给对象说了,有了娃以后,我是不会出去打工的,娃我要自己经管,娃到哪读书我就到哪。


C05(32岁,大女儿9岁,小女儿6岁半):我老公因为爸妈一直在身边,干啥事情都有人撑腰,说话办事就是比我硬气。他老说我“你咋啥事都觉得自己不行呢,你又不比别人少啥”。唉,爸妈在不在小娃身边,长大以后真的不一样。我是俩女子(方言:女儿),当妈的不在身边陪着,咋能放心呢。


C07:(33岁,女儿10岁,儿子7岁):一个人经管俩娃,没人搭把手,大小事情都得靠自己,咋能不累,可再累,没人能管我俩娃叫“留守儿童”了。


生命轨迹是指在生命跨度以内如工作、婚姻、生育等的发展轨迹,依据角色发生的先后次序而建立,并且反映了人在较长时期内的生命模式。农村陪读妈妈在陪读之前,生命轨迹与众多女性并无不同,都会接受学校教育、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结婚、生育。那些曾加之于陪读妈妈留守童年时期的孤独、恐惧、胆怯、无助、自卑,会在个体成长的生命体验中自行复刻,反复循环,与父母的疏离关系在成年以后也难以完全修复。农村陪读妈妈的陪读选择与童年留守生命事件具有内在关联,义务教育相关政策的调整,更引发了陪读妈妈生命轨迹中的一个重要转向——离乡离家、长期租房陪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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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农村陪读妈妈留守童年的

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


(一)陪读伊始:横向藤蔓式社交的积极拓展与铺陈


孩子中小学阶段,妈妈去县城租房陪读现象比较普遍,陪读妈妈40岁及以下的占50.62%,趋于年轻化[31]。父亲外出务工,孩子在县城就学,母亲陪读成为农村家庭分工决策的主要形式,占总数的38.66%[32]。

    

农村陪读妈妈离开家庭、家族与乡亲邻里,接触陌生环境,失去了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生产小组组长—妇女队长的具有约束性与归属感的层级式社会纽带,也远离了乡亲邻里左右扩展的藤蔓式社会纽带。陪读妈妈在成长经历中,由于父母外出务工,较少参与子女的教育,制约陪读妈妈的个人发展。虽然陪读妈妈的发展基本定型,自身阶层上升较为困难,但是她们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中投入大量精力,希望在孩子身上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父辈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资本影响子女的教育机会与职业位置,社会分层机制在代际和个体生命历程中相对稳定。农村陪读妈妈表现出强烈改变孩子农村居民身份的愿望,她们从自己的成长经历中清晰认识到,户口和学历是影响她们获得生活机会的主要因素,在没有父辈社会地位和社会资本的加持下,读书就是改变孩子命运的最重要路径。农村陪读妈妈坚信离乡离家、租房陪读可以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机会,陪读伊始,就满怀希望地积极主动拓展社会交往。

    

C01:女子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考虑租房在县城上幼儿园的事情。家里老人觉得上个幼儿园去县城租房没必要,我不这样想,县城幼儿园的老师、伙食、环境就是比村里民办的幼儿园强许多。我当然也觉得麻缠(方言:很麻烦),但是为了女子,再麻缠也得整。这个院子一共住了七户,都是陪娃上学的,我们有一个微信群,我就勤快些,多打听,哪里的菜便宜分量足,哪里买肉放心,在哪可以给报舞蹈班,群里的人都挺热心的,我现在每天都要翻翻群,看有啥新消息。我还参加了家委会,给老师经常帮个忙,这样老师也会对我女子多关注些。


C02:我一直是一个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那时候想起要一个人带女子租房读书就比较发愁,到哪找房子呀,房东人咋样,周围人好不好相处啊。但我后来发现,带着女子来Z镇上小学以后,自己也就变强了,到处联系租房群,都有照片,有的还有视频,可以提前联系去看,看了几家,订的这家,每月贵个50,但是房子大还干净。

陪读妈妈高度集中在距离W小学、C中学较近且房租相对便宜的区域,形成了“陪读圈”。孩子9月份入读一年级的陪读妈妈,一般从5月份开始寻找租房信息,通过微信主动加入租房信息群,租住房屋确定以后,加入租住同一房东房子的陪读妈妈群。开学以后,积极组建班级QQ群、微信群,报名参加家长委员会的意愿较高。新陪读妈妈主动利用各类社交媒体,编织房东、租住同一房东房屋的陪读妈妈、周边陪读妈妈、同学妈妈的横向藤蔓式社会纽带。社交媒体的频繁使用加快了新陪读妈妈融入当地环境的进度,同时面对面的线下交往也交错进行,使陪读妈妈较为顺利的铺陈与拓展自己与租住地之间的藤蔓式社会纽带。


(二)陪读中期:亲子冲突与自我认同危机

陪读妈妈在孩子入学一学期后,基本适应了陪读生活。每天早起做花样不同的早餐,搭配好孩子穿的衣服,关注老师群里发的每一条信息,晚上认真辅导孩子做作业。研究者通过参与式观察发现,陪读妈妈把孩子送到学校大门后,会在门口一直逗留,直到保安人员不停催促,她们会在孩子做广播操的大课间,站在校园铁栅栏外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活动。可以说,陪读妈妈对孩子的生活照顾无微不至。

亲子冲突产生于共同关注焦点、共同理解、彼此意图的识别以及情感状态共享的偏差。[33]249-272陪读早期,亲子关系良好,情感联结紧密,亲子之间互动交流频度高。在日复一日的陪读过程中,陪读妈妈逐渐对自身角色、自己与孩子的关系产生困惑。这种困惑在陪读三年以上的妈妈中表现更为明显,她们因为童年时期缺乏亲子依赖关系,希望对自己的孩子给予关爱补偿,所以对孩子的情绪反应较为敏感,对孩子的各项需求保持高度回应状态。但是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认知的发展,同伴之间的比较,特别是进入青春期后,孩子的独立自主意识愈发强烈,对妈妈加之自己生活密不透风的控制表现出程度不同的不满甚至对抗情绪,对妈妈的陪读行为也逐渐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


C04(31岁,女儿10岁):有一次我做完早饭看女子吃,我说“你看妈妈多辛苦,每天六点起来换着花样给你做早饭”。女子头都没抬说,“谁让你起来做早饭的,同学们的零花钱都比我多,早上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唉,小的时候很懂事,我有一次摘豆角,就知道给我搬个小凳子过来,怎么越大还越体谅不了大人,我一个人离乡背井的陪她来读书,容易吗!

C06(32岁,儿子10岁):有一次我看娃班级群表扬听写好的孩子,没有我娃的名字,放学回来就随口问他“我看老师今天听写表扬咋没有你”。没想到他像头狮子一样冲我发火,“你每天都盯着我,自己整天刷抖音,光让我学,烦死啦”。我听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劲,娃说的话太伤我了。


陪读妈妈对孩子的成绩格外在意,孩子一次单元测试的不理想,也会引起陪读妈妈情绪的波动。适度的替代补偿有益于陪读妈妈将童年留守经历的负面影响进行消解与转化。但如果这种替代补偿转为对孩子的严格操控,则导致孩子的反抗与对立。面对孩子这种反抗与对立,陪读妈妈显然缺乏心理准备。陪读妈妈对自我形象定位的核心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妈妈,而逐渐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则认为妈妈不去工作来陪读是没有必要、逃避工作、享清闲、自己看手机轻松打发时间,却要时时逼自己学。陪读妈妈不仅无法从孩子那里得到投射性认同,反而获得的是不以为然甚至负面的评价,这两者之间的迥然差异,使陪读妈妈产生了自我认同危机。


(三)陪读后期:在转变与突围中进行自我认同重构

“自我认同获得”能够催进一系列积极的影响,如高自尊、高认知灵活性、更成熟的道德推理能力、更明确的目标设定及更好的目标实现[34]142,丈夫外出务工,自己离开家庭居住地,长期租住别人的房子生活,一切以孩子为中心,精神有时比较苦闷,抖音、快手等短视频的接触给陪读妈妈提供了一个心灵栖息的场所。通过回溯性深度访谈发现,农村陪读妈妈倾向于在具有相同生活背景、相似社会经历和际遇的同伴中寻找认同和归属,除了和周边的陪读妈妈诉说,她们会有意识地在抖音中关注、点赞,转发全职主妇、陪读妈妈的相关视频,通过这些行为获取陪读价值的外部力量认同,再次确认自己的陪读选择是值得的,是帮助孩子上好小学、好中学乃至考上大学,成为大城市一员的重要途径。短视频中的全职主妇、陪读妈妈促成农村陪读妈妈对群体共同性的深刻认识,有助于群体认同感的形成。她们借助抖音、快手短视频平台,寻求具有操作性的亲子矛盾解决方案,积极尝试借助短视频抱团取暖、舒缓情绪、学习经验,同时,也在努力寻找自己的价值所在。


C08(34岁,儿子11岁):抖音上有一个“玩霸妈妈”,她就是全职妈妈,一边带孩子,一边在抖音上教大家怎么教育孩子,比如写作业磨蹭可以给娃买个计时器,语文要大声朗读,不要默读,给娃床头贴一个周计划表,完成一项打钩一项,一星期全部完成就给奖励。这些法子我都试过,还挺有用。


C09(35岁,儿子10岁,女儿7岁):我喜欢看陪读妈妈把孩子培养成才的,每天都在抖音上看“陪伴教育刘称莲”,为了看得清楚,我专门买了一个华为的平板。刘称莲说家有两个孩子的,老大的作用特别大,老大学得好,不用你多说,老二就会跟着学。刘称莲带着女儿从山西一个小县城到北京,租着十平方米的房子,后来把女儿培养到北大了,国家掏钱又去美国读书了。人家那时候比我可艰苦多了,我就觉得陪读这一步走的还是对的。


C10(37岁,儿子12岁):我爱刷快手上的农村短剧,张家长李家短的,挺有意思,也不长。后来想着不能这样下去,我也得给娃做个样子,不能成天在出租屋窝着,找了一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挣得不多,好在时间灵活,觉得自己比以前有精神,娃也说我脾气好多了。

   

农村陪读妈妈既承担着陪读妈妈、留守妻子的家庭角色,同时具有临时工或失业人群的社会身份,并在这些多元交织的家庭角色与社会身份中动态切换。在流动妇女研究中,研究者提出“锚定的流动性”(anchored mobility)或“不能动的流动性”(immobile mobility)[35][29]。陪读妈妈虽然属于流动人口,但因为一个人照顾孩子,工作的选择度小。陪读三年以上的妈妈多在周边饭馆、超市、菜市场、蛋糕店、理发店、民宿找一份工作,虽然这份工作不稳定又薪水微薄,但是有了收入,能接触到外部人群,这些给了她们自信。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的陪读妈妈内容给她们重要的心理慰藉,使她们从自我认同的困境中一步一步突围,逐渐重塑自我及延伸社会关系半径。


陪读五年以上的妈妈,孩子基本进入小升初阶段。虽然脱离农村在县城上学,但县城里并没有自己的家,依旧是县城里的“陌生人”,倘若考不上县城里的高中,孩子还是要回家务农或外出打工。不同于在城市的女性务工人员希望留在所在城市,农村陪读妈妈并不希望留在孩子上学的这个县城。孩子考入县城高中以后,陪读妈妈设想孩子进入大学以后,她们可以跟随在外务工的丈夫去同一城市打工,还有一部分陪读妈妈考虑去孩子以后上大学的城市务工。虽然陪读时间大多从孩子小学到高中,但对她们而言,陪读还是生命历程中暂时停泊的码头,终究要开启新的航程。孩子进入初中高年级的陪读妈妈们偏好使用今日头条、腾讯新闻、央视新闻、人民日报、新华社等新闻类APP,通过这类APP查询升学信息,搜集时事新闻、学科讲解及试题,有的陪读妈妈会把APP的所在城市调到西安或是孩子向往大学的城市。陪读妈妈利用各类新闻类APP,为脱离陪读生活作了心理预备与知识储备,为自己与孩子融入未来城市生活作了先期铺垫。她们从对孩子生活无缝链接的操控者转为与孩子共进退的伙伴。


C11(38岁,女儿14岁,儿子10岁):不太刷抖音了,太浪费时间了。女子初二了,我现在白天在蛋糕店打工,晚上就到腾讯新闻上给女子收集一些新闻收藏起来,手机太伤眼睛了,我买了一个最大型号的平板,让她每天看看。政治要积累哩,平时多看些国家大事,中考的时候就不会着急忙慌了。


C12(39岁,儿子15岁):娃在C中学是年级前十,我每天都看“今日头条”,查一查工大附中、铁一中、交大附中、师大附中有没有高中收插班生的消息。班主任说,去年初二有一个娃就通过插班生考试被工大附中招了。今日头条上还有人发“西安五大”的月考、期中、期末试题,我专门买了一个打印机,给娃打出来,让娃做,娃说这些题都比他们学校出的活。


C13(40岁,女儿17岁,儿子13岁):我爱看“小贝饿了吗”,粉丝特别多。小贝是农林科技大的,以前我都不知道,还是重点大学呢。小贝爱去西安好多大学介绍各种好吃的,交大,西工大,陕师大,理工大,那些大学校园都很大,图书馆也气派,女子能考上陕师大就好了,小贝说了,师范类不愁饭碗,师大的伙食也是西安大学里面最好的。


重要生活事件可以快速锚定对个人最具影响力的互动场景,且所包含行动的意义仅仅产生于人们能够回忆起来且进行反思的时候,只有那些在反思中被触及的感受才是有意义的[36]291。农村陪读妈妈在转变与突围中进行自我认同重构。这个过程中陪读妈妈疗愈自己,童年时期的留守境遇,不能归咎于个人原因。给孩子提供恰当、稳定和持续的关怀,自己与孩子之间依赖、信任的亲子关系也帮助陪读妈妈修复童年创伤,挖掘自身潜能,不愉快的生命体验不具有代际传承性。


C09:在陪读前,我挺害怕的,一个人带俩孩子成不成啊,出来以后发现也没想的那么难。十几岁的时候我最烦心的就是我的牙,爸妈出去打工,没人告诉我长牙的时候不要舔,后来牙都龇出来了,从来不敢笑,那时候特想当牙医,后来上了护校。要是一直在家,那我整天就是带俩娃,护校就白上了。出来以后,头两年,人生地不熟的,后来就慢慢好起来,在这里一个牙科诊所找到一个工作,现在帮人洗牙都没问题。以前心里挺怨我爸妈的,为啥带弟弟去城里上学,把我留老家,现在自己带俩娃在外面上学,感觉娃到外面上学花费确实大,哪哪都要钱。爸妈也是想让我和弟弟都好,可是挣的钱是有数的呀,也是实在没法啊。孩子爸爸在南方打工,我在这里,儿子女子都没耽误,这里教学质量比我们山区那强得多,我觉得自己这个妈还当得真不错。


C10:我在超市理货,娃放寒暑假,我没法管他,就得送回去,娃一回去,我就睡不好,担心娃玩手机,爷婆管不住,吃一些乱七八糟的小食品,不好好吃饭,害怕他一个人去河边耍。小学我有一次没考好,老师说我不好好学,退步大得很,我很委屈,我明明好好学了,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啥事情,快说,还忙着哩,我当时啥也没说,就挂了,心里特别难受,从那以后,有啥事情都不和她说了。现在我边陪读边打工,也明白了,哪有不疼自己女子的妈,在外打工,挣人家的钱就得听人家的安排,由不得自己啊。现在只要不忙了,都问问我妈有没有按时吃高血压药,缺不缺啥,感觉比我当姑娘时,倒是和我妈更有话说了。现在娃能在身边,自己也没闲着,心里挺踏实的,我现在进货、理货都有经验,想着再和娃他爸攒些本钱,以后在学校周围也开个小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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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

激发农村陪读妈妈的社会性发展


生命历程研究试图将社会结构的变化与个体发展连接在一起,强调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的紧密联系,认同个体是在社会结构框架之中有选择地推进自我生命历程。个人能动作用与自主选择让实际社会变迁与个人生命历程之间存在较为松散的匹配。


个体的生命历程嵌入在社会结构框架下与个体所经历的事件之中,这些生命事件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通过影响个体的生活选择而影响个体整个生命历程的走向。生命历程理论视角下人的社会性发展是社会性组织和社会性影响的结果。生命历程将个体生活和社会变迁、生命的时间性、相互联系或独立的生命、能动性等联系在一起,研究不断流逝的时间和不断变动的情景中个人的生活和发展[2]425。社会性发展是个体与社会系统的相互作用,以及在这个作用过程中对社会事物的认识和适应过程及其结果[37]3。农村陪读妈妈童年留守的生命事件对她们的社会认知发展具有重要影响。撤点并校的教育政策变迁与个人自主选择的相互作用中,构造了“陪读”这一特殊生命历程,在这一生命历程中,农村陪读妈妈通过与孩子的朝夕陪伴,进行留守童年的替代补偿。在重构自我认同的过程中,个人行为模式、情感、态度和观念转变,长期积累的负面情感体验得到部分释放与转化,在斡旋与接纳中成长,逐步进行自我治愈。在童年留守经历的替代补偿与自我治愈过程中,陪读妈妈也主动、积极地在社会认知、社会行为、社会态度方面推进自己的社会性发展。


杨靖:长安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本文原载《宁夏社会科学》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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