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劲:希望公益变成真正令人尊重的行业
2013-11-21

    李劲,现任北京万通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基金会中心网副理事长,有着非常“不错”的学习和工作背景:他是上海交通大学工学学士、北京大学政治学硕士、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公共政策专业硕士,2009年1月,受万通当家人冯仑邀请加入万通公益基金会之前,曾分别在国际计划组织及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工作。万通公益基金会是中国非公募基金会行业中的典型,但无论是李劲本人抑或万通公益基金会,在公益界也是少有人熟知的。可即便是公益圈响当当的人物,放诸社会,也未必有多少让大众熟悉的名字。让公益成为受人尊重的行业,让公益人获得真正的支持,这便是李劲的公益梦想。

在国外求学的经历教会我从受益者需求出发

凤凰公益:1998年您在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学习国际发展和非政府组织管理,之前您在北京大学攻读政治学硕士,这些学习经历对您从事公益行业有什么启发?

李劲:我在北京大学学习比较政治学,这个专业让我有机会了解和理解,不同背景的国家发展路径不同,公益行业和民间组织推动社会进步具有不同共性。还有,北京大学是一个很好的国际交流平台,当时我发起了一个叫做北京大学学生国际交流协会(SICA)的学生社团,到现在也很活跃,这段经历让我有机会参与社会生活,锻炼领导力。

在肯尼迪学院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学习过程,跟北京大学很不同的地方就是,国内的人文教育是准博士教育或者是博士预科生教育,是以研究导向的,但是在肯尼迪学院,专业硕士或者职业硕士是以工作为导向的,所以在肯尼迪学院学到从实际的角度出发讨论问题。更重要的是,在肯尼迪学院可以遇到不同背景的同学,这都是让我受益很深的。我经常说,在肯尼迪学院我从教授那儿学到的东西,不如我从同学身上学到东西多。

另外,我必须要感谢我本科的学校上海交通大学,教我以非常实际的态度和思维方式来处理问题,公益界跨界人才很多,但我认为如果是实际操作能力,理工科教育、特别是工科教育让我收益非常多,从而获得一些不同的特质

凤凰公益:有哪些具体的经历直接影响了您做公益的理念?


李劲:第一件事是有一次我选了政策方面的作业,题目是如何打击盗版。那是1998年中国进入WTO前后,盗版问题是一个重要的中美议题。当时在作业里我认为政策可以制定,“政府可以限制和惩罚北京的房主把房屋出租给从事盗版行业的人”,我当时的一个很强的思想就是政府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老师给我提的问题是,政府有没有权利这样做?政策的法律基础是什么?政策的伦理基础是什么?这个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第二是关于参与。当时我们有一个作业,回国以后如何做一个自己的NGO来帮助社会进步。我当时选的话题是怎么样组成一个农民工的支持机构,我就想我能够给他们什么,我应该提供培训、提供好的住宿条件,我可以筹款等等,这是我的思路。我的一位同学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受益人是怎么想的?发展是受益人的发展不是施益人的发展,受益人参与是项目获得可持续发展的一个基本的要求。这告诉我什么叫公民参与、什么叫参与式的发展,我以前的概念是,如果我从事发展工作,我是给予者,我是施与者,我的对象是受益者,但是我的同学告诉我,我们应该考虑受益者的观点,他们怎么考虑问题,什么叫可持续性。
很多非公募基金会未必想好了为什么要做基金会

凤凰公益:与西方成熟的企业基金会相比,中国的企业基金会面临哪些挑战和机遇?

李劲:第一是资金,美国的基金会是成气候的,资源积累和资金积累非常大,所以能把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推动社会进步。

中国的捐赠者和基金会的发起人,从掌握资金到捐出资金做社会事业,时间是很短的,因此财富积累是不够的,我们现在整个基金会资产总额大概在140亿到160亿美元,美国Hewlett基金会一家就80亿美元的资产,如果两个Hewlett基金会,就会超过我们整个基金会的资产总额,所以说我们的资产积累是非常少的。

这就造成两个问题,第一,每家基金会因为资源少,资金少,所以做事非常谨慎,用大量的资金加上“变革理论”的观念来推动社会进步的思路还远远没有形成。

第二是仓促,很多非公募基金会包括企业基金会未必想好了为什么要做基金会,怎么做。可能是在外部的压力下捐钱,企业是要捐钱的,特别是大的企业,另外是公众压力,公众说这么大的企业不捐赠像话吗?现在公益环境是这样的。还有一个压力是“同伴压力”,别的企业做了基金会为什么我不做?

“我真正想做一件事情,我觉得社会上有这样一个问题,我想有效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要放一笔钱来成立基金会,试图以我的资源解决一个社会问题”,现在还没有到这个层次,可以说现在相对比较盲目,

整体来说,中国的捐赠人或基金会发起人在环境不太成熟的条件下,比较仓促地成立基金会,这种仓促带有必然性,也是从业人员必须面对的,在这种环境条件下,我们更应该从八个能力的提升去努力,第一是管理思维,第二是治理能力,第三是理解战略和制订战略,第四是战略落地,就是追求有效的项目,还有资产管理的问题,品牌建设的问题,团队激励的问题,以及筹资,最后达到的结果就是,基金会作为一个社会组织能够有效推动社会变动,每一个公益产品,归根到底在社会的某一个方面发生了积极的变化,这是我们理解的有效。

凤凰公益:衡量是否有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基金会的项目,有些是需要立即见效的,这方面是否有判断标准呢?

李劲:这里面涉及项目评估的问题,在我们国家,项目评估是不够发达的,评估至少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产出层面,比如说基金会到灾区去给受灾儿童送衣物,计划送150件,那么最后是不是在计划的时间点送出了150件,这是活动的产出,并且是可以测量的。

150件衣物是不是帮助儿童在冬天保暖,降低了因为寒冷导致的疾病,这是结果。是否降低了儿童在冬天的发病率是可以测量的,在送衣物前后感冒的发病率分别是多少。


第三个层面是社会效益,送150件衣物对儿童的长期成长是什么作用,显然一个冬天送150件衣物对这个150个儿童是不够的,长期发展需要很多综合的因素。

所以我们会从整个受助儿童群体健康成长的角度考虑项目长期的作用是什么,你会发现送150件衣物到农村的小学是一个非常单薄的项目,但是这并不否认,项目有当年的成果,所以说这就是所谓的我们说的专业性,会有很多人研究这个东西,

儿童长期健康成长实际上是社会成效问题,现在国内已经有几个公益机构组成了有效公益的讨论组,专门讨论什么样的公益是有效的,他们可能还要评估机构的绩效,机构的长期作用是什么。

很多人停留在公益就是献爱心、基金会就是给钱这样肤浅和粗浅的认识上,没有人认识到,其实公益的成果是可以评价的,而且是应该评价的。
企业基金会独立的程度永远是个问题

凤凰公益:近年频发的网络事件对公益行业造成冲击,公募基金会透明度及公信力备受公众质疑,企业基金会如果仓促开始做公益,是否会有类似潜在的风险?

李劲:一般来说,公募基金会的问责对象是公众,会被很多双眼睛盯着;企业基金会基本上不能向公众募款,所以问责对象相对来说比较单一,问责力度也会小一些。因此我觉得从问责角度来说,企业基金会是拿自己的钱做事,受到的挑战会小一些。

非公募基金会特别是企业基金会在两个方面需要特别注意,一是和企业的关联交易,就是基金会做了本来应该企业做的事;二是企业基金会怎么处理与其他公益机构NGO的关系,中国现在成立基金会的企业都是大企业,比较强势比较自信,可能在处理与公益机构之间的关系时容易形成话语霸权。我们的基金会成立时间都不长,出这些问题也很正常。但是作为从业人员,我们都有必要认识到可能面临的问题。

凤凰公益:万通公益基金会提倡“基金会理事会要独立于企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法?独立到什么程度?

李劲:万通公益基金会的机构原则是“独立、专业、公益”,这是基金会发起人冯仑先生提出来的,冯先生也是基金会最大的捐赠人,五年来,他捐赠的资金比企业的捐赠还多。他提到的独立、专业,公益现在仍是万通基金会坚持的原则。我作为一名职业人士很认可这三个基本原则,因此我们能比较好地配合和实施独立、专业和公益。

独立到什么程度,永远是个问题。当你的资金依赖于主要捐赠人的时候,你是真的独立于他吗?我们以前定位独立基金会不是企业基金会,从我加入万通公益基金会时一直都是这个想法,但是我们最近一年在讨论这个问题,就是离企业多远是合适的,我们重新定位为“独立运作的企业基金会”,回归到企业基金会的定位,我们要认可我们是企业基金会,我们的资金来源是企业,我们的品牌和企业是不可分割的。

独立运作是说,基金会的治理是独立不受企业控制的,体现在理事会的来源和组成大部分是社会人士,他们有可能形成独立的意志,就是企业的意志和企业高管的意志不能代替的意志,特别是冯仑先生退出理事会后这种现象会更加明显。我做理事长我会提出来,理事会是基金会的意志和价值观的创造者和守护者。

传统上我们一直在财务的管理上是独立的,企业把钱捐给我们之后,他们既不管理我们的钱,也不决定我们的钱往哪里去,钱往哪里去是经过理事会年度预算、项目审核委员会审核项目之后才出去的。项目委员会里只有一个人来自企业,决策完全采取投票的形式。项目是基金会财务的主要去向,把项目上的钱管住了,基金会资金的用途基本上管住了。

我们的团队是向秘书长汇报工作的,执行团队不向任何企人士汇报工作,也不向理事会汇报工作,所以项目、人员、资金都是独立的,我们有很清晰的指标来测量独立。

我们不独立的地方是,基金会的资金每年要获得企业的捐赠,企业作为捐赠人,如果不认可我们的方向可以中断提供资金,从这个角度说,我们要依赖于企业。

冯仑先生作为万通集团的当家人非常认可基金会的运作,另外现在企业对基金会的认可度信任度越来越高,万通毕竟是一家民企,民企当家人的认可,很大程度上就可以反应企业的态度。

凤凰公益:您认为冯仑先生为什么会将基金会定位于“独立、专业、可持续”?

李劲:他提出“独立”完全是从效果出发的,他五年来给我们捐出1600万,不能是“砸钱瞎玩”,他做了二十多年企业的心得就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如果不独立而受制于企业,企业用企业的方式来运营公益机构,那路子是不同的,所以我的理解是他认为独立是专业的前提,没有独立就很难有专业。

虽然有一些企业CSR部门已经做的很好了,但是在意志和方法上带有很强的企业思维和烙印。比如我们作为资助型的基金会有很完整的管理流程,我们的思路是支持社会组织来推动社会进步,对企业来说,是没有资助型这个概念的。他们只有合同关系。

凤凰公益:万通公益基金会主要资助方向与万通集团实业是否有相关性?

李劲:基金会的项目跟万通的企业业务是很相关的。我们做生态社区万通做的是小区,万通地产的口号是“创造最具价值的生活空间”,最有价值的空间不是硬件本身造成的,基金会的愿景是推动国内生态社区建设、促进社区凝聚力形成,这都是创造最具价值的生活空间,所以从这点上,我们对万通的主产业是有回应的。

万通控股2011年更名时提出的口号是“察于未萌,投资未来”,就是说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观察到投资是未来导向,相应的,我们基金会做的生态社区在国内是头一家,正是非常前沿前端的。还有我们虽然是很小的基金会,但是我们对行业的支持力度是非常大的,比如说我们在非公墓基金会论坛的位置和作用、我们在基金会中心网的位置,与我们的规模是不相称的,我们做出了远超于我们规模的事情,所以都是投资未来的意思。

归根到底就冯仑先生说“貌离神合”,看起来我们基金会是做社区生态,与建筑、投资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们的精神本质是一样的,万通的核心价值是“守正出奇”,我的理解是要走正道,但是要有创新。我们以基金会的规范来做事情这就是守正,同时我们尝试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这就是出奇。
凤凰公益:企业追求利润最大化,公益机构是资助别人,企业基金会应该如何平衡两者的诉求?

李劲:看怎样看待所谓的利益问题,利益和利润不一定是等同的。拿基金会来说,基金会的成果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做培训,培养一批有智力和有能力推动生态社区发展的机构,形成了一个好的项目模式,这个模式是可以复制的,最后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的利益所在。

作为一家资助型基金会,我们主要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研发一种项目模式,我们认为这种模式对推广生态社区是最便利最有效的,这个是我的研发能力;第二件事情是提供项目资金;还有技术支持能力,要支持合作伙伴获得必要的技术能力,把这个项目模式很好地实施下去。基金会实现使命需要很长的时间的,这里耐性特别重要。
从透明公益到有效公益,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凤凰公益:基金会中心网在对透明公益的倡导之外,开始关注有效公益,这说明基金会行业透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吗?

李劲:不是,绝对不是。不能说国内的基金会在透明公益上做得很好,其实透明公益的衡量标准本身是需要升级推广的,目前采用中基透明指数来衡量自己透明度的基金会还是做得比较好、排名前100位的基金会,那国内现在共有3400多家基金会,所以这个透明指数的使用还需要推广。

同时这个指数需要升级,需要有效地测量基金会的透明程度,重点就是项目透明程度怎么样,比如我们往往说一个项目投入350万,但是有没有披露350万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披露350万和年初的预算以及战略方向的一致性?这些没有的话,评估质量还不够。

所以说仅从透明公益来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效公益是一个更加难的话题。

凤凰公益:有效公益是指项目有效吗?

李劲:是机构有效,但是机构的核心业务是项目,所以核心业务好了机构可能更加有效,更能有效推动社会进步。

凤凰公益:为什么要关注有效公益?

李劲: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公益行业刚刚发展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会看表面的东西。规模有多大、你筹钱能力怎么样、花钱能力怎么样,这是表面的东西,接下来必然是说,做得怎么样、为什么存在,是否真的实现了存在的原因,公益机构是要被问责的。

也有一些事件促成了研究,比如说汶川、玉树地震的救灾怎么样,达到了当初捐赠人的要求吗?达到当初项目设计的要求吗?然后有各种各样的丑闻事件,这样一些事件也会促进整个行业往有效公益思考。

我认为目前在基金会行业,真的往有效公益思考的机构还不够多,还没有形成主流思想,基金中心网作为一个行业服务型机构,它的领导力应该体现在这些方面。

凤凰公益:基金会如何看待基金会中心培训项目?

李劲:这项研究得到了赠与亚洲等几个国际机构的支持,使得我们不需要在公益行业经常出现的那种“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来开展项目。

比如我们能够投入较多的资源请到企业培训师来参与课程研发和讨论,这使我们有机会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研发过程,从需求访谈开始,不断研讨形成了八个框架,每个课程框架里面有三个授课环节,就是主讲课,然后有客座讲座或者专题讲座,以及案例讨论。

我们第一次培训之后,效果不错,赠与亚洲做的一个调查显示,89%的学员会强烈地向其他人推荐这个课程,超过90%的学员会改变他们的工作方式。所以我们还有很多回访,对课程做进一步的打磨。项目长期的效果会怎么样我们要拭目以待。
希望公益变成真正令人尊重的行业

凤凰公益:除了担任万通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一职,您还有一个职务是基金会中心网副理事长。

李劲:我担任基金会中心网副理事长有三年的时间,我觉得这是基金会中心网对万通公益基金会所作贡献的认可。

我的身份真正的变化是从2011年年底开始,我担任基金会中心网执行理事,负责培训项目。

基金会中心网的立身是靠数据,做的是基金会行业的透明。随着这个行业的发展,基金会中心网认为,有必要从透明公益走向有效公益,提升基金会行业的综合能力,而透明只是个过程。基于这样的思考,基金会中心网委派我发起基金会培训的项目,把基金会中心网的业务点从透明公益再加一点叫做有效公益,目的是提升基金会作为资助方、作为社会推动方的能力。

凤凰公益:您做公益的目标是什么?

李劲:有人说我们办这个培训是要做公益界的领袖,想把基金会的人变成我的学生,当然也许是开玩笑。不够你可以发现,我们所有的培训资料里面基本上没有我的形象,我个人没有更多的诉求,我的满足感来自于别人的成功,我觉得是这样的。

凤凰公益:让别人成功。

李劲:说到底这并不是无私的想法,这是一个自私的想法,这个自私的想法发生的形式并不来自于对我个人的褒扬,而是来自于个人的满足感。整个行业的尊严感得到提升的话,我自己的尊严感当然也能顾得到提升。


其实我们做公益的人很多时候缺乏尊严感,就是小打小闹、成果也弄不清楚,有很多的质疑、有很多挫折感。我跟我的同事说,你如果没有挫折感你没有经历痛苦的话,你不要说你在做公益,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入门。

所以我们是希望把这件事做起来之后,我们的痛苦会更少、我们的困扰会更少、我们的纠结会更少,甚至是没有必要的挫折会更少,我们获得真正的真实的支持会更多。

现在我们还很弱小,我们应该要长大,在这个环境下,怎样能够更好地长大,所以我们应该是相互提携,相互砥砺。作为我来说,在这个行业里面,我的整个工作背景和学习背景都是不错的,如果我是处于这样的地位的话,我应该干什么,这是我要问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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